桃花阙

　　一

　　苏韶卿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上官珍，是在十一岁的时候。

　　那是和晓元年，他初为太子。皇后在那一年的桃花节设了桃花宴，邀请了许许多多与他年龄相仿、身份尊贵的幼女。朝中传闻着，这就是在替太子选妃了，于是各家争先领了府中嫡小姐前来赴宴。

　　宫中桃花林里，十来岁的女童们嬉闹着穿过花树。不远处，有命妇与公主聊天，气氛融洽。女童们穿着色彩鲜丽的衣裳，肆意奔跑着，好像一片片翩翩飞舞的花瓣一般，比宫中桃花还要娇艳。

　　那个时候，苏韶卿站在皇后身边，冷眼看着女童们的嬉戏。

　　他才不过十一岁——然而在宫廷中长大的孩子向来早熟，何况他是不受宠的中宫之子。他心中已经明白，能成为太子是因为朝上外公的胁迫，而皇父分明是厌恶着这样的情形。

　　多少年来，他看着秀女们的到来，看着她们从最初的美好渐渐变得冷漠，自己的心也慢慢的凉了下来。

　　他从刚懂事起便被告知有朝一日会接手天下。最初的时候，他对此是期待的，于是便向着母后的期望而努力，一日日地变得优秀。

　　他曾经只知道美好事物的存在——不过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一日，在看到平日温柔慈和的母后冷笑着面对一个被帝王偶然临幸、正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少女时，他突然觉得有些冷。而后来，在知道母后命自己心腹悄然处死那个少女时，苏韶卿突然觉得他明白了一些东西。

　　也许，那就是母后让自己看到那一幕的理由。

　　他在一日日地成长，越来越疑惑自己以后要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是看着后宫中女子们互相伤害，还是根本不知情被愚弄？

　　这样的想法让他有些不悦，心中第一次冒出了专一二字。

　　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遇到了一个好女孩，他一定会为了那个女孩散尽后宫，做到独宠她一人——也只有她一人。

　　这是十一岁的苏韶卿站在皇后身边无聊时候的想法。尽管这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孩。

　　七岁的上官珍“呀”了一声，看着自己被踩脏的裙摆，很是心疼。这可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裙子，上面绣满了桃花，美丽极了，只有在出席重要场面的时候娘亲才让她穿。

　　可是现在却被踩脏了……

　　她看着面前的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陌生女孩，有些无措。而那女孩却只是挑了挑眉，并没有说什么。

　　上官珍咬了咬下唇，眼前这位从服饰上看应该是个公主啊……还是去找娘亲吧。

　　她转身欲走，却被那个女孩拉住了。

　　“你不介意？”女孩的声音糯糯的，“把你的裙子踩脏了，你不介意？”

　　上官珍怔了怔，心下好笑。

　　“怎么会介意呢。”她如是说，心下却道自己怎么可能和一个公主介意。

　　那个女孩却笑了，“我是韵函，你呢？”

　　“我叫上官珍。”上官珍迟疑了一下道。

　　“恩……叫你珍儿好吗？珍儿，那边的桃花好漂亮呢，我们去那里玩吧？”韵函却开朗得多，拉了上官珍便径直向她刚才瞄到的地方跑去。

　　上官珍有些无奈，却只能跟着韵函跑。上官珍的衣袂风中飞扬，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朵盛开的桃花。

　　苏韶卿含笑看着桃林中那两个女孩，心说果然小孩子就是很容易凑在一起。

　　那么……

　　“母后，韶卿以为刚才的那一个女孩倒是不错。”他道。

　　正在闭目养神的皇后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识趣的近侍便道：“禀皇后娘娘，是左丞上官族的幼女。”

　　皇后慢慢地笑开了：“韶卿，本宫倒没看出来，汝倒是蛮有眼光的。”

　　苏韶卿倒也没想到，那女童的家世竟这般显赫。不过此时他也只能弯了弯唇，做出一副年少无知的模样。

　　“那便如韶卿所愿，就上官珍好了，本宫瞧着那丫头倒也灵秀。”

　　所以，就是上官珍吧。反正身份也够，那女孩子看上去也蛮乖巧的样子，至少以后不会坏韶卿的事。

　　——这就是皇后的想法。至于别的隐秘心思，不提也罢。

　　而苏韶卿只是无所谓地点头。

　　于是，第二天，和帝下旨——“上官氏珍，有德且善，大贤也，聘为太子妃。”下圣旨的时候，陛下补充了一句，现在先是订婚就好，等准太子妃及笄后再完婚。

　　苏韶卿嘴角一抽。

　　“有德且善……大贤？”

　　他没记错吧？上官珍，不是才七岁么？说得上有德且善、大贤？

　　好吧，所谓皇室风格。皇太子苏韶卿沉默了。

　　二

　　和晓四年三月，朝臣言太子已长成，不宜继与后居。上以为然，辟祁连殿为太子东宫，太子即时入住。

　　——摘自明熙史。注：某本野史。

　　苏韶卿含笑望着上官珍，取了一枝桃花步摇衔簪在她髻上。

　　十岁的上官珍面上一红。

　　明熙皇朝历来不很在意男女之防，加之两人又是未婚夫妻关系，上官珍几乎可以随时进出祁连殿，毕竟她是祁连殿未来的女主人。

　　这一年，苏韶卿的课业却慢慢地加重了。难得有机会陪一陪小未婚妻，却已经到了冬末。天阴沉沉的，上官珍穿着雪白的裘衣，小脸红红的——半分是热的，半分却是因为羞涩。

　　他抚着她的头发：“珍儿，还有五年你才能长大啊。到时候，我就是十九岁了呢。不知道那个时候的珍儿会怎么样呢？”是和如今一般无邪，还是懂得了那些人情世故？

　　上官珍干脆将头埋入韶卿怀中，撒娇道：“韶卿也不多陪陪珍儿。”

　　“我也很辛苦嘛。”苏韶卿想起太傅，有些头疼了，“功课那么多。”

　　“韶卿，我在想，如果我们都长大了，你会不会也和陛下一样，有很多很多妃子呢。”上官珍沉默半晌，突然问道。

　　苏韶卿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上官珍便有些失望，道：“韶卿是太子嘛，也是未来的皇上呢，当然会有很多妃子啦，娘亲告诉过珍儿的。不过，珍儿其实不喜欢这样的。”

　　话是这么说的，她却也知道，那不过是每个入宫的女人都会做的一个梦而已。

　　上官珍就算再怎么成熟，也只是个孩子，会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但毕竟是被当作太子妃，亦是未来的皇后培养了些年，比起那些心中充满梦幻的女人，年仅十岁的她见事反倒更为通彻。

　　即使她还没有真正的入宫。

　　该懂得的，早些明白，也有好处。抱着这样的心理，素来疼爱女儿的上官夫人，只能忍痛给女儿泼冷水。

　　苏韶卿只是抚着上官珍的鬓发，并没有回答。他没有想到，小女孩的成长，竟然这么快，以至于现在有些措手不及。

　　“韶卿，我要去浣莲阁了。”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上官珍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沉默，终于开口。

　　苏韶卿淡淡地点了点头：“去吧。”神情中带着些许漠然，好像是……对待一个只需要客套应付的人。

　　上官珍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在苏韶卿看不到的地方咬了咬下唇，离开了祁连殿。

　　苏韶卿望着小未婚妻的背影，神情复杂。

　　皇家，真的是太肮脏了吗……让这样年纪的小女孩，都在想这些事情了。

　　他握紧了隐在袖中的拳。

　　可是，这个年纪的他，又是如何？

　　苏韶卿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上官珍的那天，他暗暗许下的誓言。

　　上官珍，是那个好女孩吗？

　　应该是吧。

　　他并不知道自己对上官珍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好感总是有的。

　　他同样不知道，三年前自己站在皇后身边，无聊到极点的时候想到的事，以后能不能实现。但这些年下来，他总归是希望她好的。

　　身为皇帝只有一个女子是不现实到极点的事，至少朝中的各样势力就不会答应。但做到只爱一个女子，却并不难。

　　他可以做到吗？

　　或者说，他愿意为了上官珍做到吗？

　　虽然说去浣莲阁只是上官珍一时心乱而说出的借口，却到底是去了——谁知道有多少只眼睛盯着她。而且，她的行踪也会有人向韶卿汇报吧？

　　念及韶卿之前的神情，上官珍颦了颦眉，心下有些莫名情绪。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怔了怔，随即压下心思，专心听女官的讲述。

　　那是平日里公主和贵女读书的地方，同样会讲述一些管家之道，却并不像对皇子贵少那样严格，一段日子里去一次露个脸就行。

　　“珍儿，怎么了？怎么从太子哥哥那里回来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的？”韵函公主是在宫中平日里和上官珍最是交好的，比上官珍大了两岁，笑容明媚。

　　说起来，这情分还是从当年太子选妃时开始的。上官珍成了未来太子妃后，与韵函到也走得近了。

　　“没事啦。”收起自己的心思，上官珍笑了笑道：“贵妃娘娘最近还好吗？”

　　“母妃安好，倒是一直念着珍儿呢。怎么样，珍儿干脆就在宫里留上一晚吧，母妃说要亲自为珍儿准备甜点呢。”苏清露的的容貌和苏韶卿有些像，尤其是现在她脸上的笑容和苏韶卿的笑容，都很像一只狐狸，带着些许狡黠。

　　“诶诶？贵妃娘娘准备甜点吗？”上官珍迟疑了一下，听起来很诱人的样子呢，“可是父亲会答应吗？”

　　苏清露毫不迟疑的打包票：“肯定没事啦，珍儿是太子妃，是君。上官大人是左丞，是臣啦。”

　　上官珍便怔住了。

　　她，是君。家人，是臣？

　　心上涌出一抹莫名的悲哀，但她很快笑道：“那真是太好了。露露，晚上我就和你一起住了哟。”

　　苏清露便盈然而笑。

　　三

　　和启二年。

　　这一年，太子妃还没有到及笄年华，方十四岁。

　　和帝却突然颁下旨意，令天下选秀女，以充盈东宫。

　　这一年，和帝的身子慢慢变得虚弱，一日日的，竟是到了无法下地的程度。

　　上官珍习惯性地偎在苏韶卿身畔。因为和帝的身体缘故，几乎所有政务都是由太子经手决断。她撑着下巴，看着专心批着奏章的苏韶卿。

　　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一年一年，苏韶卿的容貌是越发俊朗。不知有多少次，她面对他发呆，望着他的容貌，便吃吃地笑出声来。

　　她越来越喜欢一遍遍唤着他的名。韶卿，韶卿，真的很好听。

　　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睡不着的她面上发烧地想着他的一切。

　　便慢慢的觉得，自己是真的喜欢他了吧。

　　在知晓和帝那道旨意时候，她是愕然的。之后，心中便有了一丝浅浅的，不明的情绪。于是接连很多天都没有去浣莲阁，韵函便来看她。

　　那一日，韵函握着她的手道：“珍儿，宫中有我母妃相助，宫外有左丞扶持，尽可安心。”

　　宫中，大权依旧在皇后手中。只是陛下的恩宠，尽在舞贵妃处。而舞贵妃，却是没有任何背景的，韵函作为公主更是没必要骗她。

　　只要陛下一日安在，她的位子便一日不可动摇。哪怕太子登基那一天，凭着韶卿和她这么多年相处带来的了解，上官珍也相信自己能安稳的守住……那皇后之位。

　　怕的只是新进宫的美人分去了韶卿的注意。那样的话，即使大局不变，她也会很伤心吧？

　　上官珍微微笑着。她怕的，到底是没有了地位，还是没有了韶卿的唯一？两者，孰轻孰重？

　　韵函和家族能为她做的，只有在此时保全她太子妃的封号和前程，可是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么，就先这样吧，上官珍慢慢地想。趁着秀女们还没有入宫，趁着陛下还没有驾崩，先看清自己的心吧。

　　她早已深陷宫廷的泥沼太久太久，若说不在意那天下女子皆梦寐以求的后座，根本就是骗人的。

　　于是上官珍眨眼，说好。

　　好，真好。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运气，竟得了宫中最受宠的贵妃与公主相助。抛却这些来说，她的父亲早年亦是军功显赫的将军，后来才弃武从文。即便如此，在军中依旧有着很强的影响力，何况是在朝中。这样一来，还有什么能动摇她的位子？

　　第二日，缠绵病榻的和帝下了这么多个月以来的第一道旨意——太子与上官氏珍于下月初完婚。

　　上官珍接过旨，便出宫了。

　　这分明是韶卿的一步棋——只有完婚了，才可以在更多事上作出决断。毕竟在很多人眼中，完婚才是长大成人的标志。

　　好在已经准备了经年，即使婚期提前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终究是到了太子迎亲的那一天。

　　那是真正的十里红妆，火树银花不夜天。

　　穿着喜服的上官珍此时已经坐在太子东宫中的新房内。她咬了咬下唇，却是有些难以置信。

　　那么快，那么快。

　　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由娘亲打扮成新娘的模样、盖上红色喜帕、坐上花轿……

　　她，真的已经加给韶卿了？

　　真的已经成为了韶卿名正言顺的妻子？

　　真的已经成为了这太子东宫祁连殿的女主人？

　　上官珍有些挫败的叹气。明明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却还是忍不住的想着，这不会是一个梦吧。这么好这么好的梦啊……她再也不愿意醒来了。

　　闭了眼，却又真真切切的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她便微笑了，接着呼出一口气，靠在床栏边慢慢回忆着自己和韶卿的一切。

　　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韶卿一日日的更像一个储君，一个未来的皇帝；而她，便一日比一日的喜欢韶卿。喜欢他对她说起理想时的意气风发，喜欢他讲梅花簪上她的发时的温柔笑容，喜欢他对自己不时表现出的体贴入微……

　　只有在真正的嫁给了韶卿的时候，她才可以放任自己这么肆无忌惮的想着他。

　　从今天起，她的名字将正式被纳入皇谱，便在韶卿之名的旁边，永远不变。

　　从今天起，她就可以每天醒来的第一眼便看到韶卿。他早起时是什么模样？

　　上官珍闭着眼，吃吃的笑着。

　　真好，真好。

　　当苏韶卿总算走进喜房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经有了淡淡的酒气。

　　病重的父皇今日并没有来到他的婚礼，不过那对于前来恭贺的人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反正他虽名为太子，实已为天子。而和帝的身子也撑不了多久的，他即位是指日可待。

　　可是应对这样的事，却让苏韶卿感到有些厌烦。往常，分明是游刃有余啊，难道就是因为这日是他大婚之日？

　　等他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人，满心欢喜的前来揭新娘子盖头的时候，却看到新娘子已经睡着了。

　　睡颜沉静。

　　苏韶卿看着这样的睡颜，呼吸便一滞。

　　他不是不知道上官珍的美丽，可是却从来没有真正的静下心来看过她的容貌。

　　玉面如桃，肌肤白皙的几乎透明，可以隐约看到肤下血管。看上去有几分单薄，却并不显得病态。因了喜服的红艳色彩，便更是多了几分妩媚。

　　他突然就很想吻她。

　　苏韶卿低着眉，以自己的额头抵着上官珍的额头，抱着她好一会儿，方才决定还是睡吧。毕竟，来日方长。

　　想到此处，他心情更是好。

　　他将她横抱起，小心的放在床上——就这么靠着床栏容易着凉。

　　睡梦中的上官珍轻轻的“唔”了一声，好像是梦到了什么。

　　苏韶卿不由一笑，将她小心的放在床上，为她褪下喜服又盖好被子。新婚之时所要做的事情，就等她醒来以后再说吧。

　　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好人。

　　第二日天刚亮时，苏韶卿便醒了，上官珍却犹在梦中。

　　稍稍考虑了一下，苏韶卿决定还是不要再等下去吧。他已经等了那么久了，来日方长也总还是要先吃到口中的。

　　打定主意，他的手慢慢的解着上官珍的里衣。

　　上官珍是被冻醒了，在她依旧不想睁开眼睛，只是向热源靠近的时候，却很意外的发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她疑惑了。睁眼一看，却见韶卿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唔，没事，是韶卿嘛。

　　抱着这样的想法，上官珍再一次闭上了眼，却在下一个瞬间睁开。

　　——韶卿？！

　　她“啊”了一声，想要推开他，却被紧紧的抱住。

　　绯红色从耳根处迅速蔓延开来，上官珍咬了咬下唇，一时觉得很尴尬了。

　　苏韶卿轻轻的吻着她，细密的吻落在她的面颊。

　　上官珍很快明白了韶卿要做的是什么事情。她的双手慢慢的抱住了他。

　　她就像一叶小舟，几乎快要被浪涛打翻了。每一次的浪波袭来的时候，她都会很怕很怕，却一点一点的习惯着。

　　他一遍一遍的在她耳边唤着她的名。

　　最后，上官珍的手搭在韶卿肩上。她声音中有一丝虚弱，语气却很坚定。她说：“韶卿，我知道你是太子，说不定马上就会登基为帝。可是我就是很喜欢你，很想可以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上官珍又睡了一会儿，才被苏韶卿叫起来，说是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两人皆是一番梳洗后用了早膳，这才往中宫去。

　　凤梧宫中，大殿之上。

　　皇后娘娘掩着唇，轻轻的笑了。

　　“本宫还以为，太子已经忘了本宫这个母后呢。”

　　上官珍在那一个瞬间却突然觉得悲哀——皇家，何以让本应是至亲的母子关系疏远到如此地步？

　　苏韶卿却是好整以暇的，行礼道：“儿臣不敢。只是这个时候事务比较多罢了。”是托辞却也是事实，想起那一堆折子他就头大。

　　皇后点了点头，神色淡淡。指尖微扬，涂抹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慢慢划过自己的唇线，一样的鲜红，好像血般。半晌，她方缓缓道：“太子妃，可要好好的照顾太子呢。”

　　她的语气虽然很柔和，但声音却有几分尖利。闻言，上官珍乖顺道：“娘娘，这是儿媳的本分罢了。”

　　又说了一些话，苏韶卿便以事务繁忙的名义离开了。上官珍却被皇后留下，说是要说些家常话。

　　皇后望着苏韶卿离开的背影——高大而又带着一丝决绝——突然笑了。

　　这就是她的孩子啊。韶卿，是真的长大了。

　　可是那又如何，韶卿，还将她当作一个娘亲么？

　　她微微一笑，道：“太子妃到本宫面前来吧，让本宫好好瞧瞧。”

　　上官珍听到这话便乖巧的向前走去。她在想，皇后的模样，到底是如何？

　　抬起头的时候，却觉得是有些熟悉的眉眼。

　　她有些疑惑。一边应答着皇后的话，一边细细思索。皇后到底是像她见过的谁呢？

　　韶卿吗？韶卿是皇后的孩子，自然会有相像的地方。可是上官珍却觉得，相像的并不是韶卿和皇后。她一点一点的想，想着自己这么些年来见到了那些人。

　　唔。好像，好像是——

　　韵函？！

　　可韵函的母亲不是舞贵妃么，舞贵妃和皇后却是不像的。如果说只是血缘原因，也没听说舞贵妃和皇后有什么关系啊……

　　皇后似乎是察觉到了上官珍的一丝不对劲，便柔声问道：“怎么了？”

　　上官珍一惊，慌忙答道：“无事。”

　　皇后眉一挑，好像是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继续和上官珍说着之前的话。

　　“说起来，太子妃是多少年以前被封的呢？本宫从前倒是一直都没有见到太子妃呢。”皇后慢慢道。已经那么多年了，韶卿都长大了。而她，也慢慢的老了吧。

　　有些失望了。

　　莫名的情绪让她有些不舒服。这么多年了，她掌控六宫，加上朝外家人的帮助，将她的位子，韶卿的位子保护的很好。她知道，她应该知足的，却在见到视自己为陌生人的孩子的时候，心慢慢的沉了下去。

　　“太子妃，还是唤本宫母后吧。”皇后微微一笑道，“本宫便唤太子妃名好了，珍儿，对吧？”

　　“母后。”上官珍乖顺依旧。

　　“好。”皇后满意的笑着，又拉着上官珍说了些韶卿的各样习惯，方让她回去。

　　望着上官珍纤弱的身影，皇后的表情有些飘忽不定。

　　这个女孩，也会有一天变得和她一般么？

　　希望不要吧。不然，韶卿是会很寂寞了。

　　皇帝虽然可以坐拥三千佳丽，却极难得有一人真心相待。作为母亲，她可以看出韶卿对这个女孩的关心。而这个女孩，也是在意着韶卿的。

　　他们，会幸福吗？

　　幸福啊……她的幸福是无从找寻了，只希望她的孩子可以幸福。

　　皇后慢慢的想着，最后竟是笑了。

　　上官珍回了祁连殿后便去书阁看书，而苏韶卿早就在这里看折子了。两人说笑了一阵，上官珍的神情却渐渐凝重。她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韶卿，你有没有觉得韵函和皇后的容貌……很像？”

　　苏韶卿闻言，神情一顿。

　　“韵函皇妹？”他眉一挑，记忆中那张容颜实在是模糊，于是只能回答道：“抱歉，我不记得韵函皇妹的容貌了。”

　　上官珍闻言……差点跌倒。

　　“那就听我说。”她盈然道：“也是今天，我才真的知道皇后娘娘的模样。可是却觉得眼熟，却不是和韶卿相像……我就想到了韵函。

　　“真的很像啊，眉眼几乎完全一样了，也是因为皇后看上去还是很年轻的原因才会感觉到这么清楚吧。而舞贵妃……以前我倒是没有在意过，现在看来，舞贵妃和韵函真的是看不出有哪一点相像的地方。

　　“韶卿，你在听我说话吧？”

　　苏韶卿淡淡的嗯了一声，心中快速的思考着上官珍的话。

　　难道说韵函皇妹和母后有什么关系么？

　　真是有趣。

　　四

　　和启三年，和帝的身子是真正的垮了。太子做足了孝子的戏码，在床前侍奉到和帝故去的时候。

　　宫中守丧三月。

　　当白色的丧服退下的时候，宫中又出了事端——舞贵妃疯了。

　　苏韶卿得知此事，只是冷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去准备自己的登基大典。

　　却在和上官珍一起时笑道：“舞贵妃，就交给韵函皇妹照料吧。虽然不是亲生母女，可是毕竟在一起那么多年了。”

　　抓住了韶卿话中的重点，上官珍问道：“‘不是亲生母女’？韶卿，你的意思是？”

　　“如你所想。”他好整以暇，“父皇临终的时候告诉我的，嘱咐我一定要告诉舞贵妃和韵函皇妹。我给舞贵妃说了，结果她就……”

　　上官珍轻轻点头，“我明白了。”

　　舞贵妃，当年一定是和皇后一起有了身孕吧。可是她的孩子在最后一刻没了，所以，皇上便抱走了同时生产的皇后的孩子，给了舞贵妃。

　　皇后，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唤他人做母妃的皇后又是如何心情？是不是说有朝一日，她也会陷入这样境地？

　　许许多多的女子现在已经是韶卿名义上的妾室了，即使韶卿从来没有理睬过那些女子。当那些女子来向她请安的时候，她却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她们的怨恨。

　　她想，如果是她，也会怨恨的吧。有这样一个女子，夺走了夫婿所有的注意，自己就要那样孤独终老。对于一个少女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可是即使明知道这样，她亦是不能放开韶卿的手啊。

　　只得叹息。

　　丧期的真正结束是在和帝故去四月以后，苏韶卿登基为帝，是为韶帝。

　　奉生母皇后为太后，先帝舞贵妃为太贵妃，另有太妃太嫔不计。皆迁入长信宫。

　　发妻上官珍进为皇后，迁入凤梧宫。妹韵函公主进为韵函长公主，在京中辟公主府。

　　又是半月后，舞太妃故去。

　　为韶元元年。

　　前些年，和帝下旨以充盈太子宫的那些女子却被放出宫了。韶帝在这事儿上很厚道，甚至给那些女子许了人家——好在她们也都是平民人家的孩子，套上宫女身份就好。至于别人怎么评论这事儿，就不是韶帝该在意的了。

　　皇后知道这事后，却只是一笑，没有说什么。

　　年末，某日，御医抚着自己的一把老胡子悠悠道：“皇后娘娘有喜。”

　　次年，上官珍诞下子嗣。

　　那一日的凤梧宫中，上官珍在几乎晕厥的时候，方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

　　宫女抱起新出生的孩子，欢喜道：“恭喜皇后娘娘呢，是一个小皇子和一个小公主！陛下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虚弱的连欢喜都没有力气了，只是道：“将孩子抱来给本宫瞧瞧。”

　　儿子和女儿么？

　　韶卿，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这么想着，上官珍接过宫女递给她的一个孩子。是小皇子，虽然只是个婴儿，眉宇间却已经和韶卿有几分相似。

　　她的手指扫过孩子的眉眼，听到耳边有“吾皇万岁万万岁”的声音的时候，侧过头去，不意外的看到了韶卿。

　　苏韶卿进了凤梧宫时，顺口问道皇后诞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

　　唔，不知道要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呢？

　　在苏韶卿旁边侍候的御前总管恭敬道：“瞧奴婢这记性，都忘了告诉陛下了。皇后娘娘诞下的可是一个小皇子和一个小公主呢。”

　　“小皇子和小公主？”苏韶卿愣了一下，但显然是心情极好的。他缓步进入内殿，走到皇后的床前，俯下身去柔声问道，“珍儿，身子还好吧？”

　　上官珍嗯了一声，盈然道：“韶卿，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皇儿嘛……夏日出生的孩子，就叫陌夏吧。至于女儿，嗯，就叫做若斐，封号昭阳好了。”苏韶卿望向窗外的明媚夏景，沉吟着，“珍儿以为如何？”

　　“陌夏。若斐。”上官珍低低的念着这两个名字，“很好听呢。”

　　“呵呵。”苏韶卿笑了，他说：“珍儿，我真的好高兴。陌夏，为太子，如何。”

　　上官珍怔了怔，然后微笑了。

　　“珍儿，睡一会儿吧，你累坏了。”苏韶卿依旧笑着，“珍儿，我要缔造出一片锦绣繁华的天下，留给我们的孩子呢。”

　　上官珍真的是很累很累的，听到他的话，便睡了。

　　锦绣繁华……的天下？

　　真好。真好呢。

　　苏韶卿失笑，看着上官珍，心绪却飘远了。

　　最初的时候，他会选择她，只不过是为了应付母后而已。

　　一日日的相处中，他渐渐的开始保护她，包容她，对她好。他曾以为不论自己选择的是哪个女孩，自己都会这样的。可现在想来，会让自己如此对待的，也只有她了。

　　那一年，父皇病重。有她在他的身边，他便可以安心的批改奏折。她走了以后，他便莫名的烦躁了，很长时间的进度都比不上她在他身边时的短短一个下午。

　　于是便突然觉得，自己心里是有他的。

　　成婚后，有一天，她突然对他说，“皇后其实很爱韶卿的。”

　　彼时，他只是眉一挑，并没有说什么。但因为那是她的话，所以他记住了。

　　“如果我以后和韶卿的孩子也这么对我，我会很伤心的吧。”

　　珍儿如是说。他当然知道不会有这个可能了，他又不是父皇，他也不会有一个舞贵妃。

　　而她到底是为他好的。日复一日下来，他慢慢也开始觉得，母后对自己其实真的很好很好。多年以来对母后的一丝隐隐的不满也渐渐的消失了——母后做的那些事，不都是为了他么？

　　后来，她成了他的皇后。

　　后来，她有了他的孩子。

　　除了一个好字，苏韶卿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内心的欣喜。

　　做了那么多年的储君，如今又是皇帝，他早已习惯了将情绪掩饰，不管对什么人都是一副温和的样子。可是能让他真正温柔对待的，唯有她和他们的孩子。

　　那是他最重要的人。

　　窗外，满园花卉开得正好。

　　缤纷的好像是那一年的桃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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