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者

　　持续五年的战争不过才刚刚结束，经济就以雨后春笋的速度飞快地回涨起来。简陋的水泥小楼从一片废墟中拔地而起，人们的眼中开始出现一种可以称之为“希冀”的东西，随着基础设施的逐步完善而一天天膨胀起来。
　　由于大部分人被征召进城市进行战后重建工作，乡下明显地空了，在路上行走许久也很难见到一个人影。但是旧房子总是有人住的，被大片草地包围着的一座二层小楼就住着人，院子里种着大片大片的雏菊，并有蔓延出去的趋势。不远处是一条宽阔的公路，长期少有人走，因此在光线下显现出一种格外干净的灰白。背后的缓坡上是疏疏落落的农田与牧场，白色的小花在五月干燥、充满阳光气息的空气里轻轻摇摆。
　　住在小楼里面的人名字叫旗木卡卡西。他生活得很懒散，作息时间很难找得到规律，几乎从不在白天出去。邻院和他的院子紧挨着，里面有一个小木屋。远处的稻田由于无人打理荒芜了，他几乎以为这一带只剩下他一个人。
　　直到有一天，隔壁院子里突然盛开了一大片紫郁金香。
　　那个下午阳光明媚，青草的气息混着潮湿的泥土味漫上来，使人有一种懒懒的懈怠感。卡卡西眯着眼睛走出门，整个人瞬时沐浴在明朗的阳光下。浅蓝色的窗帘在二楼的木制窗框里飘动着，他向邻院歪一歪头，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
　　那个人很年轻，黑发，鼻翼两侧有两道清晰的纹路。木门虚掩着，院子相对这个略显单薄的年轻人来说显得尤为巨大。在一片可以称之为“花海”的紫色里，他靠在门框上仰头看天，神情平静。时间在有着绒绒质感的阳光下流动得极为缓慢，卡卡西在那天下午的空气中嗅到一种浮动着的浅浅忧伤，他几乎认为自己看到了永恒。
　　“呐。在郁金香前站久了对身体不好。”他说。
　　那个人回过头，眼睛漂亮而淡漠。白色的窗帘飘出来挡住了他身后的一部分背景，白，绿，金，和那个人深蓝色的衣服放在一起是干净温暖的色调，带些阴影的阳光从浮云的丝状罅隙间倾泻而出，光芒流转之下，万千静谧集于一身。
　　“谢谢提醒。”他对着卡卡西的方向微微欠身。
　　卡卡西没再说什么。他只是笑了笑，耸耸肩回到屋子里去。

　　他们第二次见到对方是在晚上。星星很亮，干草的气味弥散在深秋夜晚逼人的冷冽里，一波波漫过整个院落。黑发的年轻人宇智波鼬站在院子里透气，接着邻院屋子的门开了，灯光沿门的轮廓在地上打出一个晕黄的方框，那人的影子映在其中。他走出门，冲他点头微笑，他回礼，微微欠身。他看到那个人一头银发，好似折射出的破碎星光。
　　半年后的五月，两个院子又一次被花海淹没。卡卡西在一个阳光温和的傍晚走出家门，他看到鼬站在木屋门口，被光线染上浅色的窗帘在他身侧飘动着，像极了初见时的样子。卡卡西和鼬对视几秒，突然摸摸头笑起来：“我刚烤的面包，给你送两个过去。”鼬想说不用了，卡卡西却先一步转身进了门。他愣了愣，出于礼貌只得动身绕出去，走向对方院门处。
　　不知为什么，卡卡西在屋子里半天没有出来。日光在长久的等待中逐渐变得有些倦怠，一丝丝给纹路粗糙的木门投下了浅灰的阴影。鼬站在卡卡西的院门口，目光从蓝天白云的空隙间百无聊赖地移下来，投在他的窗口浅蓝色的窗帘上。窗台上用米色的花盆养着一盆绿叶植物，没有开花。院中是摇曳的白色雏菊，看久了，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淹没在雪色的海洋里。
　　像是一片温柔的光。
　　就在这时，卡卡西走出来。他抱着一个纸袋，在黄昏的微风中迎着光，眯着眼睛快步向鼬走去，小麦的香味霎时在空气里荡漾开了。纸袋是浅浅的橘黄，和夕阳相同的淡色。鼬双手接过纸袋：“麻烦了。”躬身致谢。卡卡西却是一派悠闲地笑着：“快到晚餐时间了，一起可好？”
　　“不用了，谢谢。”再次躬身致谢，却在直起身体的瞬间意外地发现那个人在夕阳斜照下的侧脸笑容温和。那个笑容，就好像在以天蓝色为背景的纯白肃穆的教堂门前，有些昏暗的傍晚时分，——
　　倾城的日光。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夜晚下起了大雪。风特别大，吹进窗框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鼬披上一件黑色大氅走出家门，习惯性地向左偏过头，竟意外地发现在一团迷茫的雪雾中，卡卡西身着一件看上去厚实的米色长风衣，正站在院子中央用一台堪称巨大的天文望远镜看着天空。他有些惊诧地眨下眼睛。
　　“哟。”他看到已经注意到他的人冲他举起一只手，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太冷了，来喝杯茶。暖和。”
　　鼬听见这很是野蛮的邀请，欠身行礼，走过去。第一次进这院子，意外地大，终于走到屋门口时卡卡西早已把他的望远镜推回了屋内。鼬再次道：“打扰了。”
　　“你累不累，随意点就好。”卡卡西似是哭笑不得地摇摇头，“随便坐，我倒茶过来。”
　　鼬坐在圆桌旁的一把椅子上，身后是那台望远镜。上面的雪化了，只留下一滩滩未擦的水迹。铁筒的漆是那种显得很严谨的黑白搭配，镜头对着窗外，斜斜地指向天空。下面是一个箱子，上面零散地扔着一些杂物。鼬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一块雕着展翅雄鹰的银质徽章——那是皇家直属特种部队的标志。
　　卡卡西将红茶摆在鼬面前，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我还在第七团待过。很好的一个团，只可惜后来散了。”
　　鼬说：“下这么大的雪，看不到星星的。”
　　卡卡西怔了下，笑：“就是突然想看了。”
　　壁炉点起来了，卡卡西又拿了盘饼干过来。红茶里加了牛奶，很浓又很纯净，看上去就是柔顺丝滑的感觉，握上去格外暖和。饼干有些甜，鼬说不清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卡卡西倒是不多话，他只说：“明年五月，蔷薇要开花了。一起去看看吧。”
　　鼬正在往红茶里倒牛奶。他停了动作，用黑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卡卡西：“好。”

　　鼬的家门是在夜晚被扣响的。他打开门，第三年盛开的一片紫色中，面前人的发色映着星光，显得格外好看。“蔷薇开了。”他说。
　　鼬恍然记起去年的雪夜他和卡卡西有过怎样的约定。他们走了很远，走到再次打响的战争炮火声很难波及到的地方，那里盛开着橙色的野蔷薇。在这块难得的平静土地上，茂密的灌木丛比人还要高，并没有因为连天的炮火而变得憔悴，叶子浓绿而宽展，在星辉下骄傲自信地摆动着，一副超然世外唯我独尊的样子。鼬伸手触摸，鬼使神差般。
　　这时格外巨大的炮响传来，天边似乎腾起一道火光。大地也震动了，鼬的手指正巧按在一根刺上，血珠立刻冒出来。他怔怔站着。卡卡西把他的手扯下来，轻轻拭去血迹，声音安静温软：“这个可不是草本植物。小心点。”表情若无其事，语调也是如平常一般镇定的不快不慢，就似刚才什么也没听到一般。鼬低下头抽回手。
　　第二天晚上，卡卡西叫过鼬爬上了自家房顶。远处的炮声仍在断断续续地响着，不时有一颗照明弹划过夜空。“今晚会有一场大型的流星雨。”卡卡西说，看着城市里被火光映亮的黑色楼群。
　　“我以前出了孤儿院，直接进的第九团。九团对外称在战斗中全军覆没，实际上是因为大部分人计划反叛……我奉命在食物里下了毒。后来我接到去做卧底的任务，跟敌军处了三年，又把那群兄弟全害死了。……只因为他们属于敌对阵营。”鼬躺在屋顶上，突然说。
　　卡卡西却没有一般人初听这种惊天秘密时的惊讶神色，也没有要安慰他的意思。他只是微笑着，像鼬一样神色平静。鼬想就因为他是这种性格，自己才敢把压在心底，让他逃避了又是足足三年的痛苦记忆讲给他听。卡卡西在这时候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坐起身，翻下屋顶：“等等，我拿东西上来。”
　　鼬等了很久。从很远的城市中传来的模糊的炮声，头顶深邃的星空，远处天地交界线的火光像是渐渐要把他催眠。他困倦地眨着眼睛。正在这时，卡卡西端着盘子爬了上来，眯起眼睛笑着说：“我做了些手卷，芥末不要放太多，很呛。”又仰起头看着远处：“我有个朋友，后来因为我的失误死掉了。以前小时候我们总喜欢坐在屋顶，有一次争论过是不是人死了就有流星落下去。最后的结论是不管失去了的会怎么样，对还在的东西总要尽力去保护珍惜。那个时候战争还没开始，城市在夜晚灯火通明。记得看得最清楚的就是北边那座摩天轮，经常有人在里面点蜡烛，一轮一轮地转，狐火一样。那个时候，觉得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也不过如此了。”
　　鼬看着卡卡西微笑着的脸，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暖暖地、慢慢地扩散开了。之前的种种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淡了许多，风混着花香吹过来，院子里轻轻摇摆的是淡紫的郁金香和白色的雏菊，火光映红了天边。他只觉星空闪烁着，逐渐近了。
　　那个夜晚，他们看了百年不遇的一场流星雨。当晚城市里进行了惨烈的战斗，无数生命随着倾盆雨滴般划过夜空的流星陨落了。鼬坐在屋顶吃光了卡卡西带上去的一整瓶芥末，泪流满面。
　　第二天，火之国皇家特种部队雷组队长旗木卡卡西上将，火组队长宇智波鼬上将归队。

　　后来战争结束了。卡卡西和鼬坐公交车在正重建的城市里转了一圈，由于坐在最后一排，没修好的路又颠簸，鼬面无表情地靠着窗户，晕车了。卡卡西把他拽下车，踩着满地的水泥碎片和断掉的钢筋一路走回郊外。看人们喜气洋洋的脸，毫不怀疑，和平的日子真正到来了。
　　再后来，二层小楼重新刷了漆，旁边的木屋不见了。木制窗框里被风吹动的窗帘换成了白色，米色花盆里的绿色植物仍旧不见开花。早已并在一起的两个大院里种满的是黄色的风信子，在五月份温暖的风中微微地晃动着。
　　——那是永不坠落的星光。
　　2010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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