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咩花]连骨枝

　　尘寒刚及笄的时候家中逢难，幸而被药王孙思邈搭救捡了条性命，从此她舍了姓氏拜入万花谷成了名杏林弟子。

　　万花谷岁时清寂，尘寒和众弟子一样花荫卧读，枕溪漱流，日子过得惬意，不知不觉中就这样过了五年。

　　“听说了吗？华山纯阳宫来人访谷。”

　　尘寒听着身后的师妹们说悄悄话，她聪慧无比，课业修习无论哪样都远胜他人。木秀必摧之，她明白，所以便如三星望月下的清泉一般笑笑就罢。

　　有书云，纯阳宫居千尺之山顶，临渊而筑，终年覆雪。

　　万花气候宜人，是没有雪的，加上尘寒入谷前是南方人，本就对雪喜欢的紧，所以看到书中记载就一见倾心。

　　尘寒趴在窗框上盯着天空出神，药庐外晒着切成片的苍术和甘草，绵远悠长的香气萦绕着，恰是与友谈聊的好时候。

　　夏天的天气翻脸不认人，原本晴朗的天霎时间罩了层灰色，不知怎地让她想起了遭难那日，久远的腿伤凑热闹似的隐隐作痛。

　　雨倾泻而下，她慌乱的将药材收回来却为时已晚，只能等放晴时重新来过了。

　　庐门被人轻叩两声，冷冽得像是雪落下的声音，尘寒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广袖长袍的人影静静的站在雨里，额间的银饰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发被打湿贴在颊边却一点也不狼狈，这雨更衬得她如雪一般出尘。

　　“雨大，姑娘可否借个地方避上一避？”

　　纯阳弟子拱了拱手，她的声音和尘寒想的一样，如玉一般圆润却如玉一般温凉。她静静地看了一会，那纯阳弟子却不催促，只是站在雨里由她看了去。

　　尘寒如梦初醒，想要请她进来却不知如何称呼：“快快请进，道、道……”

　　“在下纯阳宫清虚门下，是名无忧。”

　　无忧无忧，尘寒在心里念了几遍。这名字并不出奇，却难得有人能像这人一般体现得淋漓尽致。她取来了手巾递了过去：“我乃药王门下，弟子尘寒，幸会。”

　　无忧接过手巾，解下背上的剑匣才开始擦拭自己湿润的头发来。尘寒看着她的动作就在想纯阳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那里的弟子们是不是都如无忧一样像是天边雪一样呢？

　　“你在想什么？”

　　尘寒想也没想就说到：“想纯阳宫。”

　　她刚说完就捂住嘴，无忧却追问道：“为何？”

　　尘寒见她面色如常，才小心的问：“万花谷气候温宜，不如纯阳宫那般白雪皑皑，我便是在想，那该是多美的景。”

　　无忧垂下眼帘，纤长的睫像是飘落的雪花一般微微颤动，就在尘寒以为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时，她抿了抿嘴唇说：“雪大时，能将小师弟小师妹的腿埋住。若碰上松枝上的积雪掉下来，师姐师兄们还要去将小师妹小师弟们从雪下面挖出来。”

　　尘寒睁大了眼，感叹道：“那雪真大啊！”

　　无忧脸上似乎有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冷冽却温温的。待尘寒转身去庐内，她才开始打量这里，布置素雅极简，药香充盈，倒是像个遗世独立的万花弟子的居处。

　　尘寒抱了些自己的衣物出来，她一面放到无忧面前，一面又去找驱寒药材泡壶热茶：“你我身形差不多，先穿着，免得风寒入体。”

　　无忧犹豫了一下捡起那件衣物，是万花弟子的制式，银线描花，玉石垂坠，还有隐隐的药香。她踌躇了一下，瞧见那万花弟子脸上期待的表情后还是决定换上。

　　从那天起，无忧便从三星望月的客房搬了下来与尘寒同住晴昼海。

　　尘寒自然是喜欢的，但她从不缠着无忧要她讲纯阳宫的雪，倒是无忧会在夜里抱着她的剑匣为万花弟子讲各种门内趣事。

　　无忧回来得越来越晚，尘寒知道她们要分别了。果不其然，等白露过后，无忧便来辞行了。

　　她背着剑匣，一身道袍正气凛然，道髻一丝不苟，黑眸雪肤。尘寒看着她静静的笑，笑着笑着泪就落了下来。

　　乱世不安年，哪来的长久呢？

　　无忧取下自己左耳上的淡蓝色流苏耳坠换下她右耳上的耳坠，一紫一蓝的流苏在无忧的脖颈边晃荡，她轻轻地用手捧住尘寒的脸为她擦拭，那是她们相识以来她唯一一次笑。

　　“其实我最喜欢的，不是纯阳宫的雪，而是万花的晴昼海。”

　　***

　　战火燎原，很快万花弟子们开始纷纷出谷，尘寒跪在药王面前含泪重重的磕头拜别。

　　“弟子尘寒不肖，经此一别不知能否回来，还望师父珍重！”

　　药王亲自送她出谷，马车摇摇晃晃，她耳边一蓝一紫的流苏耳坠跟着晃荡却一左一右的遥相呼应。

　　尘寒入营做了军医，她本是杏林之中的翘楚，很快更得人爱戴。她虽有回春妙手，却低估了战事的残酷无情。尘寒所在之营被围困已有三日，不仅粮水耗尽，药材也不全，每日都有人死去。

　　一个戎装打扮的女子揪着她的衣襟红着眼咆哮道：“你不是万花弟子吗！救他啊！你不是悬壶济世吗！当我求求你救他一命！”

　　饶是这女子最后松开手哭倒在她面前，那个伤重的天策将士还是过世了。

　　尘寒心里闷闷的，想哭却哭不出来。于是她开始想啊，无忧怎么样了呢，是不是也如这般境地叫人心疼。

　　无忧得了消息，急信说向北有营十里，求急援。她默默地背上剑匣，又摸了摸左耳的耳坠，一言不发策马疾行。

　　待她到时大营已被敌人攻破，残余将士奋起抵抗，尸横遍野。无忧握着缰绳站在一个小山包上扫了一眼，她身后有援军五千，对付敌军已绰绰有余。

　　忽然间，她松开缰绳如同一只鹤振翅掠飞一般从山包上一个起落奔向那片战场。

　　在狼牙军的大刀挥下来的那一刻，尘寒觉得自己一生从未白活，只是最后……

　　“镇！山！河！”

　　比冰还要冷冽，比火还要暴戾。

　　接着剑光霎时间充于天地之间。

　　锋芒无匹，万剑来朝！

　　狼牙军们的身体晃了晃，然后接二连三的倒下。喷溅的血将那出尘的身姿染上艳丽的色彩，尘寒伸出手，无忧转过来握住那只手。

　　千兵万马未曾让她惧怕过，千骨百骸未曾令她惧怕过，却是无忧手心温热的温度让尘寒哭出声来。

　　无忧忽然抱住她的身体然后手腕一转剑光闪烁：“小心！”

　　***

　　尘寒推开窗户，凉风翻棂进来，躺在薄纱帐里的无忧还是闭着眼，狼牙余孽的毒极其诡谲，她用尽了办法还是不能根除。她发了急信询问师父，药王的回信上浓重的墨迹仿佛让她看到了老人不忍下笔的模样。

　　五毒，连骨枝。

　　她想那就没办法了。

　　连骨枝是五毒的蛊，却又和别的蛊不一样。它并非是虫，而是一截骨枝。要想让它活，便要将活人的腿剖开，将骨头细细的打磨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窟窿，然后把连骨枝种进去。连骨枝极其娇气，它扎根骨上靠人血和人肉生长，还要在十六日和二十四日后再次剖开腿上的血肉将它生长出来的旁枝修理掉，最后成长的连骨枝才能用。种上连骨枝的三十日内，剧烈的痛苦将令受蛊人彻夜难眠。

　　尘寒躺在床榻上，等那股深入骨髓的痛过去。止疼的药散她不肯用，虽然能抵过痛楚，但极易成瘾。她还想让无忧看到一个好好的自己，所以硬生生的忍了过去。

　　五毒的长老从她腿上取下那根成熟的连骨枝时，尘寒才睡了一个好觉，尽管疼痛在梦里仍然伴随着她。翌日她便央求五毒弟子带她回去，她出来太久了，尽管有师妹照看，她唯恐无忧撑不下去。

　　连骨枝磨粉，合着相思子煎煮，熬出来的药汤有若有若无的甜味。尘寒捧着药碗一点一点的细心的喂无忧，黑眸温柔得像是晴昼海前涓涓流淌的溪水。

　　师妹在门外捂着嘴哭，连骨枝不仅让尘寒失去了双腿，也让她的青丝转眼换成白发，一蓝一紫的流苏耳坠在发间若隐若现。

　　无忧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尘寒，白色的发丝被挽了起来，她先是摸了摸万花的头发，然后摸了摸她的脸颊。

　　这个时节，纯阳宫的雪又应该纷纷扬扬的坠下了。

　　“我带你去纯阳看雪，好不好？”

　　***

　　明月戏灯，弱管轻吹。

　　街上行人来往，热闹非凡。

　　“纯阳宫怎么老是下雪啊？怪不得你喜欢我万花的晴昼海。”

　　“……”

　　“我想回去看看师父。”

　　“好。”

　　一蓝一紫的流苏耳坠分别在二人颊边随风轻摇晃荡，一左一右遥相呼应。

　　此心不染尘，此生自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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