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狐

　　我是一只生活在淇水边的狐狸——白狐。这个国度名叫“汉”，自从我记事起，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都是汉朝的狐狸，都是淇水边灌木丛里的狐狸。

　　此国以白狐为贵，认为我们是一群可以通灵的生物，每每有大户人家祭祀先祖，必要在养狐人手里买一条或者好多条白狐，然后放生，他们认为这样是在积德，神明就会保佑他们。可是，他们不知道，狐狸是不用人养的，人也不可能养的了狐狸，我们有自己的生存规则，所谓的养狐人就是捉狐人，有人为了放生一条白狐，不知伤了多少条？不过，受伤的白狐也不愁处理不掉，大家闺秀、雍容贵妇以戴白狐皮为美，衣服、帽子、首饰、围脖，可以处处以狐皮修饰。白狐皮温暖洁白，像雪似的，女子戴着白狐皮的围脖，似乎脸也白了几分。可她们不知道，每条狐皮上早已沾了我们的血，任何希冀祝福早已不可能，又何谈美丽呢？人，总是这样矛盾愚蠢。

　　狐狸都跑的很快，像兔子，像风。可是，这并不是我们的本意，我们本是极爱风雅的一种动物，我们喜爱自己灵动轻巧的身子，不论是在灌木里行走还是雪地里踏雪，我们都可以轻轻盈盈，极尽展现我们的风姿。可是，我们害怕捉狐人的夹子和狗，我们害怕那一双双充满欲望的眼睛，所以我们只能像惊弓之鸟，半点没有风度。

　　我是一只有点孤傲的狐狸。我的皮毛最白、最亮，最软，当然也最危险，可是我跑的最快。我的尾巴上有一段红，跑起来像火，他们都叫我小火。我不怕猎人。我爱看一样东西，淇水上的月亮，必须是淇水上空的。为什么？因为我有一个秘密。我卧在淇水边的草上静静看着月亮将银光洒向湖面，也洒在我身上，我的皮毛像是，不，就是发出光——一种宁静的光华，这时候，我感觉像是被什么吸引着，我成了一位倾听者、领受者。突然，我听到一种声音，一种柔柔弱弱、断断续续的声音，“萧萧寒宫，萧萧寒宫，过几载，人间桃花开又落。无奈清辉冷，孤影伴月明……”一位女人的声音，歌声清远辽阔，像是直直的撞在我心里，不知不觉泪就涌上来，听过几遍，倒是不会落泪了，只是狐狸心更软了，想陪着这月亮。

　　我以为，我的故事只是一只狐狸与月亮，倒也挺美满，没想到，遇见了他。

　　只记得一个平凡的夜晚，我还是与月亮遵守着约定，在淇水旁静静陪着她。不知何时，他就那样静悄悄的来到我身边，我真的一点没有察觉，等我发现有响动转过头去，他已经在我身边。我有一段时间的诧异，我不知该作何表现，是该惊慌、恐惧、还是该忙于奔命？在我电光火石思考的刹那，我没有忘记观察他。他头上插着一根玉簪，通透白润，明显价格不菲，身上却穿着一身简单的棉布衣服，青色，并不华贵。是极年轻的样子，好似一个普通的士子。我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我，我发现他看见我后微微一讶，便咧开嘴角，冲我笑道：“好可爱灵气的东西。”只因这一个微笑，我便没有了所有的动作，只顾看着他。他说：“你也是来赏月的？”老友似的问候，我们之前可是见过吗？我还是呆呆看着他，他却不再看我了，在我身旁的草堆上坐下来，抬头看着那轮我看过无数次的月亮。我还能听见月亮中的歌声一直未断。

　　他的神情洒脱而失意，看着那轮月亮，又似乎并未在看。我也不再看他，只当是旁边躺着一只狐狸，一只老友似的狐狸。我的气息又变的温和平缓。他似乎是听到我的呼吸声，转过头看我一眼，笑着说道：“狐兄，人生难得知己，我们今晚算是以月结缘啊！”甚是爽朗的话语。我并不想理他，只给他一个狐狸白眼，也不知他是否看懂，我还是只看我的月亮。他倒也不在意，只是冲我笑道：“看来你是极爱空中那只玉盘的，不然怎么一直盯着它看？小小狐狸，莫非也有思念的东西？”思念是个什么东西？这人真是奇怪。我冲他低叫一声表达我的不满。他还以为我在附和他，脸上添些得意。随后又说道：“明月缺多圆少，人间何尝不是遗憾多美满少？人间常道罢了。自古多少人对月吟诗、对月思人，难道他们不知那月中嫦娥就是悲苦之人吗？不过是要找个心中慰藉罢了。”我本来没有细听他的话，只听到月中嫦娥，却想着嫦娥会不会就是那个会唱歌的女人？一时凝神细听，但他却没有再说嫦娥的事，不禁失望，又冲他低低叫了声，他却笑的更欢了。

　　就这样，我和他成为了朋友。一只狐狸和一个少年。我每天晚上都回来看月亮听歌声，他不会天天都来，但经常来。我也不会焦急忧心，因为我知道每个生灵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谊不该是种束缚。

　　他和我一起看月亮的时日也很多。有时，他会给我带来人类吃的精致糕点，样子实在精巧可爱，忍不住尝一点，真的很好吃，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啦。

　　有时，他会带来一种叫“酒”的东西，他不准我喝，我偏不，趁他不注意偷偷喝一点，只觉一股辛辣窜上来，难喝至极，之后脑子就晕乎乎的，眼前的人和月亮都模糊了，不知不觉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很温暖，有一股好闻的味道让我很安心。我这才发现他把我抱在怀里，那好闻的气味是从他青色棉衣上散发出来的，我有些害羞又有些生气，挣扎着要给他好看。他被我闹醒，看见我在他怀里泼皮打滚，笑着说：“小狐啊，谁让你馋嘴偷喝的？夜里我怕你被什么人抓了去，所以没走，在这守了你一夜，你现在倒还怪我了？”我一听，才觉自己有些胡闹，看了看他，蹭蹭他表示感谢，从他怀里跳了出来。从此以后，我变成了一只滴酒不沾的好狐狸。

　　有时，他会带来一种叫笛子的乐器。时而吹出欢快活泼的曲调，时而吹出忧伤婉转的曲调，我总是很喜欢他的笛音。

　　有时，他也会异常沉默，有时又会突然问我：“小狐你有什么理想吗？”我当然有，我的理想就是不用每天奔走逃命，可以用我喜欢的轻盈的步调漫步在淇水边，可以用我喜欢的方式自由的生活，可以陪着月亮陪着你，可以……我还在想，就听他说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若是这个世界本就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你又该如何呢？”

　　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我心中隐隐不安，于是向同类打听最近城中有没有事情发生。伙伴们都说没什么大事，就是皇上又召集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道士去炼丹；舞袖坊里又有两个公子为争夺一位美人大打出手；京城里进了难民，又脏又臭，皇帝下令把他们赶到城外去了；哪家的闺女出嫁，好大的排场，送嫁的人排了整整一条街……还有一条老狐狸告诉我，听说南方有异国的军队打过来了，南方那边的人都过得很不好，皇帝派人过去看看了。就是这些事，这些每天都会在这京城中发生的事，让我觉得与他的消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与他的忧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出现了。这一天，他来的很早，我一到淇水边就看见他的背影，我冲他叫了一声，他转过了头，冲我笑了笑。只是这种笑不同于以往的洒脱爽朗，带着些沧桑，像我见过的一只老狐狸。

　　我脑他这么久不见踪影，远远和他隔开不理他，虽然内心早已起伏不平。他慢慢向我走过来，伸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皮毛，缓缓说道：“小狐，我不是故意的。这几天我跟着父亲去了南方，现今，胡兵已连日攻破多个城池，南方鱼米之乡之地已成为一片废墟，更可恨的是胡人残暴，竟然，竟然屠城！妇孺老幼皆不放过，城中一片□□之声。小狐，你知道吗？我亲眼看见母亲怀里的婴儿饿死，街上失去双亲的孩子无助痛苦，横尸遍野，处处是死亡的气味。”说到这，我感到我皮毛上的那只手微微的颤抖，我看到他的脸，脸上那种悲痛的神情，让我悲伤又熟悉，我突然想起来，当年我的同伴被捉狐人抓走时我就是这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又增添了一种愤怒，说道：“真正让我痛心的是当今朝廷，丝毫没有救民于水火之心，割城赔款，只求一时安稳，京城之中还是一片靡靡之音，权贵们极尽欢乐。男子汉大丈夫，太平盛世当修身养性，国家危难之时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我苦读数十载不就是为了实现抱负，为天下苍生做些贡献，为一个清明盛世至死不悔吗？！可是现今……”他突然大笑两声“朝廷腐败如此，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官！不如，不如，就这一身躯干，用自己的这双手去打个头破血流，为这大汉朝添上我的血，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我看着他癫狂的样子知道他是难受极了，我也明白了，我的理想可以只是一轮月亮，而他的理想却是我眼中看到的一切，是更大、更广的这个国家。

　　又是许久不见他，我知道他要做些什么了，在那之前，他会来见我一面的，我等他。

　　终于，他来了。他告诉我：“小狐，我要入伍了。我父亲是朝廷官员，他不同意我这样做，他说我一介文弱书生简直是异想天开。小狐，我知道自己讨厌杀戮，讨厌血腥，我不喜欢穿狐裘锦衣，不喜欢吃山珍海味，佛家说众生平等，为什么人要为了自己的欲望滥杀无辜呢。但是，国已破，那万千普通百姓又为什么成为各国统治者的牺牲品呢？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要去前线用自己的身体抵挡异国的铁蹄，为身后的百姓、亲人、朋友，争一片净土。”

　　我知道自己没办法阻挡他，也没有资格阻挡，他要去追求他的月亮了，难道我不应该为他高兴吗？虽然，我知道，代价可能是他的生命，但是我真的很钦佩他。我主动地靠近他的手掌，用自己的身体蹭蹭他的手，唯一一次，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我想告诉他：“我会等他回来一起看月亮的。”他微微笑了，眼睛有些湿润，抚摸着我皮毛，一句话也没有说。

　　就这样，他走了。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京城中的气氛也像是被这寒冷冻住似的，没有了往日的欢饮达旦。南方传来消息，胡兵又攻破几城，这汉朝的半壁江山算是失了。我刻意不去打听关于他的消息，虽然我知道汉朝打了败仗，但是我觉得他还是在勇敢的战斗，等他战斗累了或者胜了，他就回来了。

　　这一天，我在洞中睡觉，感觉到眼前有着极强的光晃着我的眼睛，我微微睁开眼，发现洞外早已一片白茫，我跑出去，一切都是雪，那么洁白，那么美，就像我的皮毛，我感觉与这天地融为一体，我兴奋的在雪地里跳跃、打滚、奔跑、舞蹈，我是那么的灵巧，我感觉我的每个脚步都在雪地里踏出一个音符，这些音符连起来成了他给我吹过的笛声，成了月亮里飘出的歌声。

　　我不知疲倦的在雪地里走着，我不想停下，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出了狐狸栖息的地方，我来到了淇水边的那座桥上，只有人类才可以来来往往的桥上。我知道，我身边过往的人类都看到了我，他们甚至停下来议论我，有的人甚至在商量如何捉住我，但是我丝毫没有惧怕，我想我累了，或者我这些天的忧伤要爆发了，又或者在他的影响下我获得了勇气。我不想再逃了，我不想再没有一点灵魂的奔跑了，我要成为一只真正的狐狸。我要让这些人类看看，狐狸是何其灵动优雅的生物。于是，我拿出自己想象了无数次的优雅步调，缓慢的，优雅的，极富韵律的在这座人来人往的桥上走着，我甚至开始跳舞，旋转，我不管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我这时只想着他，他是不是还是一身的青色衣衫？是不是还是我们见面时那个儒雅温朗的样子？我想对他说：“你可以做的，我也可以。以后你吹笛子，我跳舞，好不好？。”

　　汉朝宣武二十六年，南方胡国作乱，攻破南方城池十余座，百姓流离失所，惨死之人不计其数。当朝御史大夫之子进士张玉波，投笔从戎，入琅城之战，虽乃书生，实有大将之勇，设八卦阵大破胡兵。然城中粮草不足、军衣单薄，城中将士死守琅城，而胡兵只围不攻，将士饥寒交迫，朝廷供给不足。玉波知此实情，谓主帅曰：“死守必败，不如突击。虽败，不负百姓。”主帅曰：“然。”乃出击，琅城将士以一敌十，勇猛非常，连战一天一夜，全军战死，无一人投敌。张玉波卒，年二十有一。

　　玉波卒日，京城中有一白狐于桥绥绥而舞，毫无惧色，观者皆称奇。报于朝廷，朝廷称之祥瑞。命捉狐于大殿而观之，然大殿之上，白狐无丝毫生气，卧地不起，主上大怒，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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