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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月亮与红秋裤
1.
瑞依第一次见到Zack,是在孤儿院。
那是一个阴沉的雨天,她被包裹在厚重又破旧的棉衣里,被院长嬷嬷牵着手领进大门。
她有一头漂亮的金色长发,和一双蔚蓝如湖水般明亮的眼眸,肌肤雪白,身材娇小,精致的仿佛洋娃娃。
孤儿院的孩子们渐渐围拢上来,院长松开她的手,将她推向了他们中间,褪去了虚假笑容的脸上只有大人特有的不耐与漠然。
院长说,自我介绍吧。
洋娃娃般的女孩子像是被牵动的木偶,毫不反抗的任由她推搡,大而不合身的衣服因此举动而滑落大半,可她却浑然不觉。
那双湛蓝的瞳孔中沉满了深邃的迷雾,空洞而又无神的视线落在虚无中的某一点,细嫩的嗓音像是被掐住嗓子的黄鹂,清脆且稚嫩。
“我是Ray……瑞吉儿加德纳。”
有人发出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的声音:“你的皮肤像雪一样白,以前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吧。”
孤儿院的孩子们大都瘦小肌黄,围绕在她身边时,更衬显她如花朵般明丽。
瑞依没有应声,她大而空的眼睛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只在不经意的转动中,发现了倚在墙边的身影。
长而凌乱的黑发遮挡住大半长脸,纤瘦却也颀长的身高足够他在一群小萝卜头中傲视群雄。他抱臂沉默的靠在远处,远离人群,瑞依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在人群的交谈中听见了他的名字。
“Zack那家伙,真是一点都不合群。”有人压低了声音,用生怕被听见的音量小声的抱怨着。
瑞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目光平静无波,却在即将移开视线的前一秒捕捉到了那人的动作。
Zack猛地抬起了头,目光凌厉而准确的射向她的方向,雪白的绷带下,他露出的眼睛带着狼性的凶狠与恶意。
他瞪着她,仿佛被冒犯似的不满。
于是瑞依移开了视线。
在这之后,孤儿院成了瑞依的第二个家。
她捧着一本童话书安静坐在窗下,金发铺满了她的后背,细嫩的手指珍惜的抚过泛黄老旧的书页,低垂的眉眼宁静又安详,在阳光下带着某种圣洁的美感。
于是Zack从阴影中走出来,走向这个胆敢在第一天就直视他,甚至现在还毫无所觉占据了他位置的家伙。
眼前抱膝而坐的女孩娇小而安静,捧书阅读的模样像极了某种温室中名贵娇艳的花,阳光勾勒出她的身形与轮廓,她那张天生便带着优势的脸庞让这一幕看起来像是画卷。
美好的让人想去摧毁。
血液中的恶开始沸腾,Zack握紧了手掌,掩藏在长袖下的掌心中,是一把锋利的美工刀。
他盯着瑞依的侧脸,一步步的走近,步伐轻巧而灵便,仿佛漫不经心,谨慎而又周密,就像是猎人对于猎物。
一道阴影打落在开合的书页上,本想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瑞依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狼一样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蓝色的,较之天空略显深邃,如同上等的宝石般璀璨,透着无机质的光泽。
将这双惹人厌的眼睛挖下来。
这是Zack唯一的想法。
瑞依静静地望着他,并不知晓未知的危险就在眼前。
她看他一眼便低下头,目光重新落于书面,好似他的到来只是空气般平常。
Zack的手微微一动。
下一秒,瑞依举起了手中的童话书。
“要一起看吗?”
她轻声问。
Zack的手僵在原地。
或许是光线的原因,那双大而空的眼睛中也盈满了窗外那派灿烂的阳光,这让她的眼睛好似重新有了神采,即便只是一瞬间,也绚烂到夺目。
这是一双极美丽的眼睛。
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正望着他,邀请之中似含期待。
……
Zack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坐下了,甚至还真的与她看起了那本可笑的童话书。在某一个瞬间,他就像是被蛊惑了,被那双眼睛中的光华所蛊惑。
瑞依翻到刚才的那一页,将书往他面前推了推,只给他看:“你和它好像。”
Zack下意识的低头,看见彩色插画上带着红帽子的狼外婆,脸色顿时阴沉,心中暴戾之气顿起。
瑞依却浑然不觉,仍是用细嫩却清脆的嗓音轻声道:“就像狼一样……真可爱呢。”
Zack身体绷紧,片刻后才缓缓恢复正常。
“……你不怕我?”他开口,声音嘶哑又难听,那是被烟熏所留下的后遗症,一如他脸上的绷带。
大多数人对于他绷带下的面容感到恐惧,在听到他的声音时也会难以忍受的皱起眉,可瑞依却像是并未发现他与旁人的不同,闻言只是好奇地偏了偏头:“为什么,会怕?”
Zack望着她精致而没有生气的眉眼,没再开口说话。瑞依便也没有问,两人就这样倚坐在窗下,读完了整本童话书。
在那之后,Zack总会下意识的在人群中寻找瑞依的身影。或许也不是寻找,而是一眼便能轻易看见,毕竟她的存在之于这家小小的孤儿院来说,未免太过闪耀。
瑞依不爱说话,平日最常作的事情便是捧着那本童话书坐在墙边发呆,书页翻过一次又一次,即使早已读过几十遍,她却依然乐此不疲。
Zack偶尔会被她邀请到身边一起读,但他却少有耐心能看完,直到瑞依发现他其实不识字。
于是他们之间的交流便终于多起来,但不管瑞依怎么努力,Zack依然连自己的名字怎么写都记不住。
可瑞依始终耐心很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教学,即使Zack的神情看起来已经想砍人。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Zack暴躁起身甩手走人以后,瑞依终于轻叹了一口气。
她说:“我们……是人呢。”
毫无因果的一句话,却令Zack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瑞依的视线却已经从他的身上移开,转而望向窗外的天空。
“因为要好好地成为人类,所以,记住自己的名字是基本的要求。”
“人?”
Zack回味着这个词语,喑哑的嗓音像是将它藏于唇齿间细细磨损品读。
身上被火焰灼伤的地方即使藏于绷带下,也似乎隐隐泛起了疼痛。他的目光阴沉而狠毒,唇角慢慢咧开,形成了嗜血的弧度。
他缓缓转过头,望着她洒满阳光的宁静侧脸:“不,我们不是人。”
——“是怪物。”
瑞依的眼眸微微一颤,终于望向了他。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不是一打听就知道了吗,关于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原因。还有你手中的枪。”
瑞依下意识握紧身侧的腰包,下一秒又触电似的放开。
“哈哈哈,他们竟然都相信了,信你父母是死于可笑的互殴。”Zack说着,神经质的笑了起来,前仰后合,几乎站立不稳。
瑞依的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缩紧,隐藏在淡泊蔚蓝下的瞳孔渐渐扩大。
眼前的Zack的身影被扭曲,溶解般化为黑与红两种色彩,斑驳交织于她眼前,像女人的黑发与鲜红的血,仿佛记忆深处的场景再次重演。
Zack被绷带覆盖的脸下笑容已扩至最大,狂妄而狰狞。
他说。
“我们是怪物。”
“是不被需要的存在。”
2.
那天过后,瑞依没再跟Zack说过话。
当院长嬷嬷满带笑意的领着一对衣冠华贵的夫妻来到她面前时,她就如同往常一样,安静的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下看书。
或许是这副娴静乖巧的样子令人满意,在那位丈夫给了院长一个赞许的眼神后,他的妻子走上前来,站到瑞依的面前:“你就是瑞吉儿加德纳?”
不等瑞依回答,她便继续道:“愿意和我们走吗?开始你的新生活。”
藏在墙角边偷看的孩子们都发出了羡慕与嫉妒的惊叹,他们在羡慕她的好运气。
“这两个人一看就很有钱。”
“我就知道她会最先离开的,她长得那么好看。每个人都喜欢好看的东西。”
Zack远远的站在长廊的一侧,面无表情。
瑞依望着眼前面庞精致美丽的女人,觉得她就像一朵花园中迎着朝阳盛放的玫瑰,花瓣如鲜血般美丽,却也柔软又脆弱。
瑞依什么都没有说,她的沉默被当成了默认,很快便被办理好领养手续的二人接走。
离开孤儿院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她被自称为母亲的女人牵着手,身上披裹着温暖华贵的绒裘。
这一路她没有回头。
临上车前,瑞依最后看了一眼孤儿院的大门,却在路的尽头看见了Zack的身影。
而Zack只是遥遥望着她,很快便转身离开了。
瑞依垂下眼,蝶翅般纤长的睫羽遮挡住她的眼瞳。
她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就像是最完美的木偶那样,被人从破旧的小屋,转移到另一个华贵的房子。
时光慢无声息的过着,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瑞依去过好日子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Zack听着这些话,暗自嘁了一声。
他望着如今已空无一人的窗台下那小小的空隙,眼神微沉。
在瑞依走后,再没人敢像她一样去过那里。
3.
瑞依的不正常,是在日渐相处中逐渐展露出来的。
最开始的那几个月,她只是不爱说话,拒绝与人交流,她的新母亲在试着跟她说过几次话却均没得到回应后,便失去了仅有的耐心,将她随意丢给了佣人。
她将瑞依的寡言当做了对新环境的不适应与内向,不过私下里却怀疑的与丈夫说:“那孩子是不是有自闭症?或者是个哑巴?从见到她开始,她好像从没说过话。”
丈夫呵呵笑着安慰她:“别想多了,时间长了就好了。”
然后转过头,在妻子不在的时候来到瑞依的房间,将鲜艳亮丽的裙子摆满她的床,再伸出手来试图抚摸她的脸颊。
瑞依微微侧过头,躲开了那只手。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散落的裙子上,明艳至极的颜色一如夫人身上的穿着,是这位男士惯有的审美。
男人落空的手微微一顿,收了回来,脸上摆上了面具般完美又虚伪的慈爱的笑。
他注视着瑞依,目光痴热而迷恋。
面对这样的男人,瑞依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偏过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之上悬挂着硕大的满月。
男人走后,她将他带来的衣服整齐的码好,放进衣橱里。
佣人在收拾房间时,很快便发现了这些衣服,于是将事情告诉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当天晚上,瑞依的房门被一脚踹开,一身耀眼红裙的女人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声音高昂而尖利:“你这个该死的哑巴——”
谩骂声戛然而止,随即变为刺耳的尖叫。
早晨被佣人拿走送到女人面前被愤怒撕裂的衣服,此刻正完好无损的穿在两只玩具熊偶上,细密的针脚缝合了裂口。
女人惊叫的声音落入瑞依耳中,却未曾让她作出任何反应,她神色平静的转过身,空洞的瞳孔无光又漠然。
她望着她,手中未放下的银针在灯光的映照下流露出一点刺目的寒光。
瑞依轻声道:“为什么要不开心呢?笑一笑吧。”
4.
那天开始,瑞依被禁止走出她房间的门。
女人坚定的认为她患有某种精神上的疾病,与正常人不一样,迫切的希望能将她送回原先的孤儿院。
可每当她与男人说起的时候,总会得到敷衍的回应。于是女人感到愤怒与失望,日复一日争吵的声音开始响遍房子的每个角落。
瑞依抱膝坐在深红的地毯上,静静听着楼下传来的吵闹声,一只手轻轻的抚过腰间缠绕的小包。
她从包中掏出那本偷偷带出来的童话书,坐到有阳光洒落的窗台下,再次从第一页开始读起。
每日有佣人给她端来餐食,早晚各一次,多是粥与面包。
瑞依默默地接受着一切,她像是早已习惯,习惯了接受争吵的日常,也习惯了沉默与不言。
她像是精美的洋娃娃,被圈养在精致的囚笼里。
随着争吵的升级,某一个夜晚,男人忍无可忍的打了女人,随后借着酒意来到二楼,用钥匙打开了瑞依的房门,就像打开一道包装精美的礼品。
瑞依已经很久没有去床上睡过,她始终抱着童话书坐在窗台下,困了便倚着墙休息,又或者直接躺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但男人并不知道这些,屋内一片黑暗,他没有开灯,径直朝着床铺的方向走去。
夜幕之中,瑞依睁开了眼,她隐藏在窗下的阴影里,借着窗外浅淡的月光,注视着男人高大如野兽般的身影。
男人扑了个空,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随后打开了灯。
他很快便看见了窗台下的瑞依,酒意之下让他再难维持往日的伪装,眼中满是贪欲,站起身朝她走来。
瑞依躲了一下,这一次却没有躲开。
男人一把抓住了她,力道大到令人疼痛。
下一秒,男人吃痛的啊了一声,松开了手。
他的手臂上被深深扎入一根银针,瑞依则趁机朝门外跑去。
疼痛与反抗彻底激怒了男人,他猛地朝瑞依扑过来,抓住了她披散在脑后的金发。
瑞依被狠狠的掼在地上,灿烂的金发被扯断几根,散落于深红的地毯。
‘噔噔噔噔’,有高跟鞋的急促脚步声朝着二楼而来,女人捂着被打红一侧的脸颊急奔而来,看见这一幕被激红了双眼。
她仿佛被激怒的母兽般朝男人扑去,尖锐的指甲刺破男人的脸颊,吃痛之下的二人扭打在一起。
瑞依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捂着晕眩的额头,望着两人之间从撕扯逐渐变为单方面的殴打。
男人利用自身的优势制服了女人,他骑在她的身上,面容狰狞的抬起手。
瑞依应该逃跑的。
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一幕,她的脚步却无法挪动。
所有的一切都与往日的记忆重合,她望着男人举起的手臂,突然转身从置物柜上抱起一个花瓶。
娇弱又纤细的手腕将它高高的举起。
噼里啪啦。
花瓶碎裂。
散落的瓷片与男人脑后的鲜血一起流下。
空气中寂静了一秒,哭叫挣扎的女人突然止声,她瞪大了双眼,忘记了发出声音。
瑞依冷静的将沾满血迹的瓶口丢弃,没有表情的脸上不见任何惊慌。
“出血了呢。”
她望着男人徐徐流出鲜血的伤口,“没关系,我会帮你缝好的。”
男人被酒精侵染而反应迟钝的摸了摸自己的脑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他先是迷茫,随即骤然暴怒。
瑞依后退一步,她没有跑,只一只手伸进了腰侧悬挂的肩包里。
指尖触及到冰冷的枪/支时,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Zack曾说过的话。
【我们是怪物。】
【是不被需要的存在。】
她闭了闭眼。
随后像是放弃某种挣扎一样,拿出了伸进肩包里的手。
男人起身朝她所在的地方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瑞依站在原地,仿佛是等待宣判死亡的囚徒。
有清脆的玻璃声响起。
就在男人即将靠近瑞依的下一秒,一旁的窗户骤然破裂。崩毁的玻璃向四周飞溅,精准的射进男人的眼中。
男人痛嚎一声,整个人向前扑跪下来。
瑞依一愣,目光下意识朝窗边望去,在看清窗外人影时,一向罕有表情的脸上终于展露出确实的惊讶。
“Zack?”
夜空高悬的巨大蓝色满月之下,一身灰衣与红色长裤的Zack肩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巨大镰刀,嚣张的踩在别人家的窗台上。
“原来他们口中的好日子,也不过如此啊。”
Zack半蹲在窗沿之上,神态睥睨,面含不屑。
瑞依下意识朝他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来到了窗台之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
“嘁,路过想找把顺手的武器而已,谁想到这里这么吵,就来看看咯。”
瑞依没再说话。
她微微仰起头望向他,湛蓝的眸瞳中映满了窗外蓝色的月光。
“哈,不过就算我不来的话,你也应该能搞定吧,你的枪不是还在吗?”Zack若有所指的看了一眼她的肩包。
“你会带我走吗?”瑞依突然问。
“啊?!”Zack夸张的撇起嘴,嘲讽道,“你不会以为我是来救你的吧?”
他本意是在说瑞依自作多情,可瑞依却像听不懂似的,竟然还认真的点了点头。
“嗯。”
Zack:“……”
见Zack半天不说话,瑞依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会带我走吗?”
Zack被她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搞的有些毛躁,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将连帽衫后的帽子拉起。
“那你磨叽什么啊?”
他站了起来,月光自他身后洒落,投射下一片晦涩的阴影。
瑞依始终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目光跟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
终于,Zack朝她伸出了手,不耐烦道:“走啊,难道想让我抱你不成?”
瑞依望着他,视线渐渐模糊。
她强忍着涌上的泪意,轻声道:“嗯。”
5.
她将手伸出,落在他的掌心里。
窗外,高悬的蓝色满月静谧无声。
6.
“Stop crying and smile.”
我们是怪物,却又是普通的人。
我们都是不被需要的存在,却成为了彼此的天使。
别哭了,笑一个吧。
从今往后,这世间不再有神,但却有了名为自我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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