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前世番外

　　淑妃病逝的第一年。

　　暮春时节，窗外细雨朦胧，落花一地，赵崇负手立在窗前，看着枝头两只鸟雀在雨中相互依偎，悄然之中全无缘由征兆回想起那个已经彻底离开他的女子。

　　去岁隆冬大雪纷飞时，缠绵床榻已久的她没能挺过去。
　　那是一日晨早，天地白茫茫一片，从早朝上下来得知病重消息，他赶去月漪殿，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时至今日，赵崇仍清楚记得云莺双眼微阖依偎在他怀里的样子。
　　她撑着最后一点精气神让大宫女为她精心打扮过，看起来一如往日明艳。

　　只是病得太久，脂粉盖不住面容透出的苍白。
　　细细望去便觉出她的脆弱。

　　心底翻涌的记忆让赵崇深深皱眉，心口闷堵至生出几分窒息感。
　　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赵崇离开窗前，从勤政殿出来。
　　吩咐宫人不必跟着，他顶着迷蒙细雨去云溪宫月漪殿，那个地方，仍是淑妃生前时的样子。

　　赵崇在月漪殿内待至深夜。

　　淑妃病逝的第二年。

　　贤妃身边不知几时多出个面孔陌生的大宫女。
　　赵崇见过两回，再后来，这个大宫女得贤妃的吩咐送宵夜来勤政殿。

　　“抬起头来。”
　　低沉的声音响在殿内，赵崇一双眸子寻不见一丝温情。

　　那宫女缓缓抬头，似乎连这样寻常的举动也是精心练习过，抬眼间，便是眉目含春、满面羞涩。赵崇坐在龙案后，静静审视着这一张和云莺有两分相似的脸，直盯得那宫女心生忐忑，他蓦地笑了。

　　“滚出去。”
　　几息时间，脸上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赵崇冷冷开口。

　　玉阶下的宫女一怔，抬眼瞥见皇帝冷若冰霜的面庞，心神一凛，连忙提上食盒，福身告退。
　　殿内很快恢复原有的安静。

　　赵崇在这样的安静里心绪变得烦躁。
　　他想起云莺，仿佛在这一刻又一次愈发清晰意识到这世上再不会有那样一个人，便是生得一模一样也不是她。

　　可她已经离开两年了。
　　纷杂往事占据思绪，赵崇抬手摁了摁眉心，长久沉默。

　　“是朕害了她。”

　　夏江方才自殿内进来便听见龙案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他念头微转，想起那个被赶出去的宫女，明白过来皇帝这句话提到的人乃是病逝的淑妃娘娘。

　　“是陛下为淑妃娘娘讨回的公道。”夏江立在玉阶下躬身说着。
　　却听赵崇自嘲一笑：“不是朕，她又怎会遭人谋害？”

　　夏江噤声不敢言。
　　赵崇淡淡道：“下去罢，朕无事。”

　　“是。”
　　夏江唯有应得一声，躬身告退。

　　这一天夜里，夜深之际，赵崇自睡梦中醒来。
　　梦里种种依旧清晰如在眼前，他坐起身伸手掀开帐幔，烛光铺满床榻，他闭一闭眼，屏退宫人又将帐幔放下。

　　赵崇梦见了云莺。
　　这是云莺病逝以后他第一次梦见她。

　　他一时梦见她病逝前在他怀里的那一幕，一时梦见她身体康健时，在他面前总是笑靥灿烂。
　　梦中醒来，却什么也没有。

　　赵崇很清楚，云莺在时，人人都道六宫之中淑妃娘娘最为受宠。
　　曾经他也以为自己对她不错，可当真如此么？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绫罗绸缎、奇珍异宝、钗环首饰，于他不过如此，于她，或也一样。分明事事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她弥留之际已无所求。

　　甚至……
　　没有给他留下过只言片语。

　　她会不会怨憎他？
　　分明是一个永远求不得答案的问题，赵崇却忍不住去想去猜，再无睡意。

　　然后寅时至。
　　夏江在帐幔外请他起身，又到得一日的早朝。

　　淑妃病逝的第四年。

　　皇帝陛下欲遣散六宫的消息传开，轻易引得前朝后宫一阵动荡。
　　赵崇却没有半点儿玩笑之意。

　　这件事，从两年前他已经开始在考虑了。
　　近些年他愈发不喜往后宫去，但妃嫔之间的勾心斗角不曾少过，倘若视若无睹便不过徒增恶果。

　　大臣们反对的奏折如雪片般堆积在龙案之上。
　　赵崇懒怠多看，心下明白所有反对的声音终究会消失。

　　登基至今，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早朝晏罢、励精图治，纵使认为他的念头多么荒唐，也远远比不过耽溺酒色、荒废朝事，到头来他们自然只有接受的份。

　　赵崇去见六宫妃嫔。
　　回到勤政殿时，又一次想起云莺，想起他们没能留下一子半女。

　　他们曾经有过两个孩子，可惜没能保住。
　　他记得云莺伏在他肩上大哭，也记得他安慰她，他们往后还会有孩子的。

　　那样的话最终当真只不过一句安慰。
　　赵崇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午夜梦回时，她会不会独自伤心难过？

　　可是云莺不在了。
　　偌大皇宫，在许多年以前便再没有能够令他心安之处。

　　淑妃病逝的第十年。

　　又是一年隆冬，大雪纷飞，赵崇体会到身体变得孱弱的无力之感，明白云莺在病逝之前缠绵病榻那些时日的日日煎熬。他将几名重臣召至龙榻前，把剩下那一点需要交待的事宜一一交待下去。

　　一字一句说得艰难，而后便再说不出话。
　　赵崇躺在龙塌上，双眼微阖，心平气和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不觉间，往昔种种在他眼前浮现。
　　然而令赵崇没有想到的是，他会又看见云莺。

　　她是十七岁初初入宫时的模样，穿着一袭银红春衫，发间一支赤金海棠步摇轻轻晃动，笑容明灿朝他伸出手。
　　他听见她唤他：“陛下。”

　　赵崇想伸出手去。
　　临了却迟疑，不确定她会否想见他，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见面了。

　　“莺莺……”
　　赵崇喃喃，眼前的小娘子骤然消失不见。

　　他忽而记起来，云莺已经病逝。
　　距离她永远离开他，已有十年之久，他们若想要再见，唯有指望着来生。

　　来生，赵崇觉得这分明才是真正的荒唐念头。
　　他疲惫不堪，缓缓闭上眼。

　　倘若能有来生——
　　赵崇想，若有来生，云莺同他见与不见，其实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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